每个人都有故事。在这些故事里，他们来过、爱过、生活过、精彩过，描绘出生命瑰丽的篇章。

每个城市也有故事。一个个有故事的人，汇聚起城市的风采与传奇，讲述城市与众不同的精彩。

“瓢城故事”专栏。用新闻的敏锐、非虚构的笔触，讲述盐城人自己的故事。

卜乐

·1995年生，盐城籍低男中音歌唱家，纽约大都会歌剧院Housesinger（驻院歌唱家）；

·生于音乐世家，没学会说话前，先会打节拍；

·小学阶段通过钢琴和声乐最高级考试；

·2014年首次现场观看歌剧，开启声乐之路；

·2016年考入上海音乐学院，师从著名歌唱家廖昌永；

·2019年考入美国曼哈顿音乐学院，2022年获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声乐大赛金奖，考入大都会歌剧院培训计划（Lindemann林德曼青年艺术家计划）。

·2024获多明戈世界歌剧声乐大赛一等奖、瓦格纳一等奖。

在2024多明戈世界歌剧大赛中一举夺魁后，卜乐回了一趟盐城，第一件事就是买了盐城鸡蛋饼。松软鲜香的鸡蛋饼，让卜乐瞬间回到当年。

那些年，他和母亲徐晖一起携手，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“鸡娃”之路。

筑梦：素质教育

卜乐陪妈妈徐晖练琴

卜乐生于1995年。那时改革开放的成果惠及千家万户，人们生活日益富足。在脱离了基本温饱的诉求后，人们对未来生活的期待，往往凝聚成四个字：望子成龙。

徐晖也不例外。和所有的妈妈一样，她在怀孕时就开始憧憬孩子的未来。也就在那一年，中共中央、国务院在《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学校德育工作的若干意见》中，首次使用了“素质教育”的概念。这给徐晖的想象，带来了一束光。

对于当时的苏北小城盐城来说，理解“素质教育”要拐一道弯。“素质教育”是针对“应试教育”的。应试教育就是小升初、中高考必考的内容。那么素质教育，就是不考的内容。简而言之，就是音乐、体育、美术。民间对此类科目的称呼透着十足的歧视：副课。

徐晖恰恰就是盐城市田家炳中学的音乐教师。她生于1968年，在其成长的过程中，她感受过音乐对人心的安慰，也领略过歌唱对自我的释放。她相信，哪怕世界毁灭，音乐依然是最后的安魂曲。

在徐晖刚刚参加工作时，也曾雄心勃勃地谋求声乐上的发展。但遗憾的是，一次大型活动前夕，因为超负荷运转，她的嗓子遭到损伤，梦想就此耽搁。素质教育带来的那束光，不仅仅让徐晖看到了所谓副课的前景，也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梦想。

“我的孩子应该成为音乐家，知名音乐家！”

有梦想是一回事，实现梦想则是另一回事。在三十年前的盐城，走素质教育之路，培养一个音乐家，约等于天方夜谭。即便徐晖将复读机一遍一遍地放在肚皮上进行音乐胎教，依然不能打消心中的疑虑。每当电视机里播放歌曲时，徐晖总能听出曲外之音、弦外之意。

那是一个声音在召唤：音乐家，来吧！

徐晖购买了大量关于启蒙的书籍，《天才的成长之路》《有效的读书方法》《学习的革命》《日本魔鬼训练》《计划成功人生》《首脑素质启示录》……这些在今天看来一个微信公众号就能提供的信息，在当年花费了她相当多的精力。看一次学一次，蓝笔画一道，再看一次，红笔画一行。

“因为你带孩子，以后对孩子影响最大的就是你。你对生活的任何反应都很重要……如果你的反应是惊慌失措的、软弱的、脆弱的、遇事方寸就乱的，从小给孩子心理造成的重复影响，对他一生都将是一个重要的负面影响……面对孩子你需要重新开始生活，重新塑造自己，使自己更安详、更镇静、更坚定，能够更平稳地对待生活，包括对待孩子发生的各种事情。”

在这段话下面，蓝笔、红笔、五角星。当年的徐晖并不知道，不经意间，她已经走进了素质教育的核心领域。

追梦：两难抉择

卜乐在幼儿园参加活动

每个孩子都曾有灵光一闪的时刻，但闪光的是天赋还是寻常，却要经过漫长的等待。决定这个过程的，是整个家庭的努力。

卜乐没上幼儿园之前，就能准确地模仿节拍。这让全家欣喜不已。因为他名字中“乐”，既是欢乐的乐，也是音乐的乐。音乐讲究日积月累、水滴石穿，急不得。整个学前教育和义务教育阶段，在徐晖的指导下，卜乐和大多数优秀的孩子一样，成绩不错，音乐很好，钢琴考级一路坦途。学校遇上文艺活动，总有机会一展身手。

2010年，盐城市区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施教区调整，同时取消小升初考试。对于许多家长来说，除去购买学区房的一次性投资外，剩下来的工作就是集九年之力死磕中考。为了孩子能读好书、考出好成绩，家长打了鸡血一般，不断给孩子安排学习。从学校到培训班，从新东方到学而思，从刘亦婷到何碧玉，培育下一代的梦想，具象成家长的拼搏和怒吼，在深夜小区的上空游荡。后来网络称之为“鸡娃”。

虽然心里藏着一个音乐家的梦想，虽然卜乐的音乐天分日益凸显，但在通往音乐家的路上，挤满了失败的爱好者。徐晖身边不乏这样的例子，她不敢孤注一掷豪赌一把，认定自己的孩子就是下一个戴玉强、郎朗。徐晖也不认可那种“鸡娃”式的内卷，通过高考杀入“985”的道路上，一样充盈着泪水与失望。

这成了两难选择。要么通过高考拼搏，华山只此路一条；要么走艺术生的道路，奔梦去不回头。能稍稍两头兼顾的，就是走艺术特长生的道路。但这与音乐家的梦想，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。

唯一的好消息是，卜乐文化成绩也不错。于是，只能两头兼顾，暂时选定艺术特长生为保底选项。换句话说，这就是等，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再做抉择。

这一等，就到了高中。卜乐开始变声，音域逐渐拉宽，音色日渐浑厚，声乐优势非常明显，歌唱成为卜乐的专业发展方向。为此，徐晖带着儿子开始拜访名家、求师问道。学有闲暇，上网搜索各种歌剧视频。在高一那年，祖父在北京住院看病，母子忙里偷闲，在首都的国家大剧院看了一场歌剧《爱之甘醇》。

这是卜乐人生第一次现场观看歌剧。国家大剧院现代、宏伟、壮观，一下子将卜乐从苏北小城拉到首都舞台。金色的穹顶、半弧形的剧场、中国红的座椅，一切是那样的高大上，那样的难以形容！母子坐在大剧院里，回想起曾经的期待与付出，恍若隔世。

台上演员唱的是意大利语，内容不甚了了。但演员的歌喉、发音、转折，却让卜乐醍醐灌顶、豁然开朗。这是一个初学者刚刚摸到门槛的感觉。许多以往似是而非的概念、说不出的感觉，转眼之间就通了、亮了，闪闪发光。

从那一刻起，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起来。回到盐城，徐晖继续张罗着儿子艺术特长生的路。到了高三时期，卜乐已经拿到近10所高校的特长生资格。但也就在那一年，卜乐罕见地与母亲交底：我爱上了音乐，不走艺术特长生的路了。我要做歌唱家，我要考上海音乐学院。

自此，这场两代人的追梦之旅，接力棒交到了儿子手里。

圆梦：求索之道

2024年9月，载誉归来的卜乐，在“铁军魂盐城红”红色思政示范课（盐都站）登台演唱。

母亲徐晖性格外向，遇事热情，能言善辩，适合开创局面。儿子卜乐则刚好相反，性格内敛、低调沉着、做事有条不紊。

在经历了歌剧《爱之甘醇》的洗礼后，母子二人越发坚定地走歌唱的道路。2015年，上海音乐学院来新四军纪念馆交流，著名男中音歌唱家廖昌永也在其中。得知消息时已是当天午后，徐晖只来得及抹了把脸、顺了顺头发，就带上卜乐匆匆赶往新四军纪念馆。带着冒昧的歉疚，徐晖自报家门，请廖昌永给卜乐的基本功“把把脉”。

徐晖卜乐母子与廖昌永（中）合影

面对炙手可热的歌唱家，卜乐没有丝毫的慌张，不紧不慢地展示了自己的歌喉。唱到第二句时，廖昌永的眼里有了变化，认真听完后，给予了一些专业的建议，并鼓励卜乐继续努力。正是这一次短暂的会面，让卜乐下定决心考上海音乐学院。

2016年，卜乐以文化课和专业课双第一的成绩考入上海音乐学院声乐歌剧系，正式踏上专业的音乐学习之旅。在大学期间，卜乐凭借较高的音乐素养，获得了廖昌永、罗魏、韦福根等名师名家的青睐和指导。2019年，卜乐考入美国曼哈顿音乐学院，师从著名男高音歌唱家MichaelSylvester、著名男低音歌唱家JamesMorris。

卜乐在曼哈顿音乐学院学习

出了国，才知道国的好。2019年，中国GDP为14.28万亿美元，GDP增速6.1%，美国GDP为21.54万亿美元，GDP增速2.58%，中国经济正大踏步赶超上来。中国经济、中国模式成为西方国家热议的话题。那年8月，一部名为《美国工厂》的纪录片在美国热播，片里讲述了中国福耀玻璃工业集团接手美国废弃工厂，雇用上千名美国蓝领员工进行玻璃生产的故事。中国文化、中式思维，中国人的勤劳与智慧，对美国观众产生强烈冲击。这些元素，无形之间给卜乐在美国的生活学习提供了便利。无论是学校的师生还是租住的房东，乃至后来歌剧院的同事，对他都以礼相待、敬爱有加，时不时地还会问一问神秘东方的故事。

离了家，才知道家的暖。人生地不熟，语言关、生活关、专业关，卜乐都要一一攻克。在来自世界各地的同行中，有人唱功极佳，有人舞台感好，有人精力十足，有人情商满满。卜乐除了各方面都很均衡之外，最大的优势在于情绪稳定。这是从小到大母亲言传身教里最核心的东西：遇事不慌、沉着应对，不张扬、不退缩，努力进取、持之以恒。

2022年，他报名参加美国大都会歌剧院声乐大赛。大都会歌剧院声乐大赛有着近70年的历史，在美国年度声乐比赛中的地位举足轻重，含金量高、专业性强。大赛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，将有机会与大都会歌剧院合作，职业生涯可以走上“快车道”。比赛的过程也很残酷，选手挨个上台表演，台下坐着歌剧院经理等一批专家。表演完直接回家等通知，没有现场打分，也没有嘘寒问暖。没等到通知，就意味着失败了。

卜乐（左1）歌剧演出间隙

卜乐的遭遇便是如此。在灯光璀璨的剧院里，台下坐着一排脸都看不清的评委。卜乐紧张得连歌剧院的场景布置都没看清。一曲唱罢，对面甚至连表情都没有，回去等通知吧。在回去的路上，卜乐觉得自己铁定被淘汰了。淘汰就淘汰吧，回头接着努力呗。但到了第二天，一封电子邮件把他从睡梦中唤醒，这才知道进入了第二轮。

命运的齿轮转动至此，进入了高速的运转。后续赛事，卜乐一路凯歌，最终赢得大都会歌剧院声乐大赛金奖。同年6月，卜乐参加国际顶级艺术家培训计划（美国旧金山美罗拉计划MerolaOperaprogram）；考入大都会歌剧院培训计划（Lindemann林德曼青年艺术家计划）。

现在，这个来自苏北盐城的小伙子，成了歌唱家，还是罕见的低男中音歌唱家。

大都会歌剧院是一个在业界影响力很高的平台，进入该培训计划后，卜乐开始签约演出。站在世界的舞台上，卜乐才真正体会到了音乐的美妙。在国内，有些感受过去只能说“好”，但现在，他清楚地知道这个“好”如何呈现出来，甚至怎样呈现得更好、更佳。他有十足的把握和信心，在声乐的道路上走得更稳健。

多明戈（中）为卜乐颁奖合影

2024年9月，2024多明戈世界歌剧大赛在印度孟买举行，卜乐报名参赛。多明戈世界歌剧大赛被誉为歌剧界的“奥斯卡”，由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普拉西多·多明戈于1993年创立，旨在发掘和培养歌剧领域的新秀，为年轻歌唱家提供一个展示自我、走向国际的舞台。这一赛事在歌剧界具有极高的权威性和影响力，历届获奖者中不乏如今活跃在国际歌剧舞台上的巨星。卜乐的老师廖昌永，在29岁时曾斩获该项赛事的第一名。

卜乐此时也是29岁。

说梦：稳定内核

印度孟买国家歌剧院的2024多明戈世界歌剧大赛，堪称梦幻之旅。世界各地的32位歌唱家汇聚于此，最终12位选手晋级决赛，争夺最后大奖。

卜乐（左1）演出剧照

站在业界顶级的平台上，面对台下世界各地著名歌剧院的经理和各界观众。卜乐神情坚定、气宇轩昂地唱出了瓦格纳歌剧《漂泊的荷兰人》第一幕中的名段。这是一段长达10分钟的咏叹调，没有话筒，不用音响，全凭硬实力。卜乐低沉、雄浑的声音，敲打着全场观众的耳朵，震动着他们的心房。一曲唱罢，人们掌声雷动，纷纷表示这是“来自地心深处的声音”“雄壮、雄厚、雄浑”“这个声音根基非常牢固，灵魂的回响”。卜乐凭借临场的掌控力和出色发挥获得评委会认可，赞叹这难得的来自中国的声音。最终，卜乐荣获大赛第一名。还没回到纽约，世界各地歌剧院的邀请函已经蜂拥而至。

当卜乐捧着奖杯回来时，徐晖看了又看，思绪不自主地回想起29年来的点点滴滴。培养一个孩子，笑过、哭过、闹过，最终只得到一个结论：情绪稳定。

获奖后与母亲合影

抚养儿女的岁月里，不是没有冲突。和别的父母一样，徐晖也曾情绪失控过，三次。最严重的那次，卜乐刚刚以优异的成绩拿到艺术特长生的资格，便悄悄用攒下来的压岁钱买了一台苹果手机。此时正是高三冲刺之时，时机严重不对。卜乐的父亲一气之下，将手机砸了，徐晖也气得难以自控。父母激烈的反应，让卜乐认识到问题的所在，当场向父母道歉。但到了第二天，情绪稳定后，徐晖为昨天的行为向儿子道歉。家是讲情感的地方，道理不用多说，情感到了，啥都明白。

昔日一个小小的愿望，如今变成大大的梦想。看着儿子的成长，徐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，脑海里突然闪出红笔、蓝笔、五角星标注的那段话。

“接下来，妈妈也要拜名师、学声乐，圆我自己的歌唱梦。”徐晖对卜乐说。她相信，等儿子也到57岁时，会明白妈妈这句话里的含义。